回荡在乡村变迁背后的音符

　　罗伟章是活跃于文坛的实力作家，小说《声音史》直击乡村空壳化现实，发表于《十月》2015年第1期。主人公千河口一村村民杨浪，对声音有着超凡的倾听和模仿能力，上学时因模仿校长说话导致了李老师被辞退，负疚终生，最好的朋友钱云的告密让他哀伤不已。杨浪在同村人的羞辱和鄙视中隐忍生活，见证了村庄学校荒颓，人事纷争与消散的苍凉，凭借自己的绝技，杨浪重放那些曾经鲜活的声音，拾掇起那些一去不返的乡村记忆。

　　与过往的创作一样，对 “写实”始终怀有极大迷恋，罗伟章巧妙选取声音为叙事之眼，实质是构建起一个隐喻的世界。作家塑造的杨浪，其象征性远大于现实性。他具有收录万事万物声音的天资禀赋，却被视作无用的懒与蠢。他的表面呆滞、麻木背后被赋予沟通天地人神的“幽灵”气质。搜集并记录所有声音这是一种近乎痴狂的理想主义者的执念，正如聚斯金德《香水》塑造的格雷诺耶对各种味觉的神异辨识，激发了搜集研制所有气味的幻想。奇异是最大的不幸，因为作家剥夺了杨浪作为一个常人的一切，他辍学（失去知识）、腿瘸（失去健康）、光棍（失去女人），就像一个在完成天赋任务的启谕者，为守护乡村记忆而活着。

　　作家将声音还原设置为通灵的“针线”，从而将李老师、房校长、李成一家、夏青等故事单元花瓣式连缀，绘就了一组千河口人物群像。杨浪则穿梭在显隐之间，是回荡在乡村里深远的背景音符。罗伟章的洞察细腻又带着敏锐的直感：乡村被湮没的过程就是声音不断消退的过程。声音的消逝，却不是城市化进程简单的挟制，而是人心的冷漠化，精神的欲望化与身体的享乐化共同作用的结果。罗伟章的深刻在于剖析了人性在不同生存空间中复杂的变异感，以及不可理解的无常感。小说在杨浪的自我追悔过程中，对一系列的人性惶惑进行了检视。李老师被开除与自己模仿房校长说话直接相关，哥哥杨峰的冷漠源于自己儿时对其深深的伤害，他也最终释怀了钱云的告密，因为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告密者，他看钱云时的“忧伤”眼神，正是哥哥看他的那种目光。杨浪是乡村声音的记录者与发声者，作家赋予了他混沌未开，愚拙未启的特质，是对乡村精神意识的隐喻，他的自我剖析也象征了乡村自身试图反思与自赎却无能为力的哀愁。

　　罗伟章以诗学形式呈现精神史诗，现实问题和人性嬗变，足以证明他作为实力派作家的智识与气魄。作品中通古贯今，直追先古的历史意识；混沌苍茫，哀婉空灵的人生悲慨，如空谷足音，杳杳不绝。罗伟章似乎一直在做减法，这不仅是小说中出现的计算公式，更在于生命的减法、人情的减法。当人们纷纷离去死去后，原本李成和夏青维系的情义也烟消云散。小说仅剩的温情就是杨浪模拟“消逝”的声音以慰藉他人。读《声音史》不难发现，作品深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，这不仅体现在以小村镇写尽变迁兴衰的题材，在手法上也让人联想起拉美文学先驱胡安·鲁尔福的小说《佩德罗·巴拉莫》。可贵的是，作家并没有走向一种神秘主义的荒怪，而是以一种“诗性智慧”、抒情笔调拓展了现实主义乡土叙事的空间。遗憾的是，小说对现实的反思，滞于乡村-城市，精神化-物质化的二元对立结构：大批去往城镇的人变硬变冷（杨峰、钱云、李成大儿子、二儿子、付志刚、小栓），而杨浪与夏青在乡村坚守则能保持精神价值的遗世独立。这一点未免失于简单，这样的“声音史”或许只是前史，读者会接着追问：之后又该如何？值得关注的是，《声音史》只是罗伟章计划中农村三部曲的开篇，接下来的《隐秘史》《寂静史》，或许能回答我们的提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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